强拆引发了悲剧,致使九人受伤。这场悲剧的强拆执行者是综治服务队.强拆执行者和被强拆者,都是附近村子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农民。综治服务队正逐步成为当地基层政府控制的一支“准武装组织”,政府给他们配备盾牌、警棍等设备,进行军事化管理,很多时候武装部直接指挥其工作。随着公安机关参与非警务行为被日益诟病,在强制拆迁、群体性事件处理等方面,综治服务队逐步成为政府特别倚重的力量,在维稳信息提供方面也俨然成为基层政府的耳目。
和是谁引发了强拆执行者和被强拆者的悲剧?是双流县法院?是双流县警方?是双流县政府?
地方维稳新机器现身。悲剧两端,强拆执行者和被强拆者是相邻的村民。谁在伤害谁?
要完冰棍后,孩子开始要爸爸。8月1日,在自己的生日会见不到爸爸,刚满四岁的黄馨予不停地向母亲王慧追问父亲的下落。
孩子的父亲黄文伟,此时正被关押在成都市双流县看守所。
此前的3月30日,因为西南地区第一条城际高速铁路——成绵乐城际高铁工程拆迁,黄文伟驾车冲撞正在强拆自家房屋的拆迁者,然后持刀劈刺,致使九人受伤。
7月28日,双流县法院开庭审理此案,目前一审判决尚未出炉。
警方开始以寻衅滋事刑事拘留黄文伟,检察院以故意伤害批捕;后来警方以前述两罪移送审查起诉,检察院最终公诉的罪名是以其他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涉嫌罪名越来越重。
受伤的拆迁人员中,47岁的王素叶伤情最重,颅脑损伤、左肺下叶挫裂伤、甲状腺功能亢进,经法医鉴定为重伤。她的丈夫拒绝了媒体的采访要求:“现在还靠政府垫药费,如果接受你们采访,政府不垫治疗钱了,停了药,你救她啊?”
这场悲剧的两端,强拆执行者和被强拆者,都是附近村子的农民,有的甚至抬头不见低头见。高速推进的高铁工程,把他们置于鱼死网破的拆迁争斗中。两败俱伤,但是,到底谁在伤害谁?
高铁工期紧
当地官方称,拆迁黄家房屋是修建成(都)绵(阳)乐(山)高铁的需要。2008年8月,国家发展改革委批准新建四川绵阳至成都至乐山高铁专线项目建议书。该铁路客运专线自江油,经绵阳、德阳、广汉、成都、彭山、眉山、夹江、峨嵋至乐山,正线全长约323公里。
2008年汶川大地震发生后,四川省将不少拟建工程列为增强灾区防灾抗灾的新建重大基础设施项目,享受国土资源部《关于实行保障灾后恢复重建特殊支持政策的通知》有关优先供地等方面的支持。
成绵乐高铁,也被列入增强灾区防灾抗灾的新建重大基础设施项目。
2009年初,成都市国土局向四川省国土厅提出,成绵乐高铁是地震灾区重建的重大基础设施项目,面临工期短、任务重等问题,希望项目控制性工程先行用地。四川省国土厅随后同意该项目控制工期的涵洞、桥梁,先行使用成华区、新都区、青白江区、双流县、新津县等六区县的土地。黄家位于双流县黄水镇板桥社区的住宅,刚好是高铁设计桥墩的所在地。
随后是大规模的征地拆迁。2009年6月28日,黄水镇板桥社区召集辖区全体被拆迁户作拆前动员。但此后,黄水镇镇政府和黄家始终未能就拆迁补偿达成一致。“他们要求按照铁道部的政策进行补偿,漫天要价。”黄水镇党政办人员杨涛说,“高铁工期那么紧,黄家太自私。”
但王慧认为政府给的补偿标准太低。“我给你500元一个平方,你能不能修一栋像我家那样的框架结构的房子?我家的房子在地震时都丝毫没有受到影响!”此外,既然铁道部有补偿政策,为什么不按铁道部的标准补偿?
在多次商谈无果后,2009年11月18日,黄水镇政府贴出通知,称铁路红线范围内的房屋必须在当月20日之前签订拆迁协议;逾期未签的拆迁户,“所造成的一切后果自负”。
但黄文伟一家仍未与政府达成协议。拆迁工作组负责人、黄水镇副镇长梁志远此后找到黄文伟的岳父王明阳放话,称“总有一天我要将你家的房子强拆掉”。租用黄家房屋底层开超市的重庆市民曹国民只好搬离,“镇政府警告说,到时强拆损了你的东西不划算”。
悲剧难免
事隔八个多月后,强拆终于开始。2010年8月1日,已将超市搬到附近临街铺面的曹国民,接到镇政府工作人员口头通知。“他们说今晚10点必须关门,关门后就别再出街。”
第二天凌晨2时31分,货车撞击卷帘门的声音吵醒了正在熟睡的黄家。“我以为是车祸,穿着睡衣就下楼了。”王慧说,家人下去一个就被绑走一个,装进车里,“汽车载着我们飞奔到县城附近的一个‘农家乐’,接着看到镇里的干部。直到这时,我才明白他们来强拆我家了。”
街坊陈文治下楼看到,整个拆迁的外围站满穿着制服的年轻人,他们提着盾牌,拿着警棍。黄馨予被惊醒,在后来的混乱中跑到街道的幼儿园门前大哭,被街坊收留。这次事件后,这个孩子变得胆小,自己不能入睡,容易惊醒。四川大学华西医院后来的诊断提出,要“加强适应环境训练、惊吓反应”。
强拆发生后,王慧一家对黄水镇政府提起行政诉讼,请求法院确认被告的强制拆迁违法。
庭审期间,黄水镇政府辩称,在给原告多次做工作无效后,镇政府最终对其房屋进行了“帮助拆迁”,政府纯属做好事。
而就在等待判决时,第二次强拆引发了更大的悲剧。
综合警方对多位拆迁人员的询问笔录呈现的信息,2011年3月30日6点40分左右,黄水镇武装部组织数十人,强拆王慧父母搭建在被拆废墟上的临时窝棚。当时王慧的父亲王明阳手持砍刀站在废墟之上,母亲程从容拿着汽油瓶制造的“简易炸弹”,和政府拆迁人员对峙。
两位老人很快被制服。听闻岳父母被带走、临时窝棚正被推平,黄文伟驾车疾驰到现场,连撞多位拆迁人员,然后挥刀对他们进行劈刺。“我当时气昏了头,想也没想就冲上去了。”黄文伟在警方询问时说。
6月23日,双流县法院一审判决认定黄水镇政府“帮助拆迁”行政行为违法,但一切为时已晚。
维稳新机器
在受伤者中,除王素叶来自黄水镇城管中队,剩余的人员基本都来自黄水镇各个社区的综治服务队。2009年4月,双流县政府出台《关于加强村(社区)基层专职综合治理服务队伍建设的意见》,组建村级综治服务队,据称在全国率先。
综治服务队的队员全部为合同制,两年一签,试用期两个月。考试时要做体能测试、政审等,底薪800元,奖金大概每月200元。据当多位综治服务队成员透露,如果双流县试验效果好,成都市将在全市推广。
据当地媒体报道,随着耕地集中流转、工业集中发展、农民集中居住不断提高,双流县社会管理难度不断加大,基层治理问题越来越多。双流县主要领导在去年总结经验时谈到,现在全县信访压力较大,维稳任务越来越重。
在接受当地媒体采访时,双流县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廖维忠表示,要解决好目前双流面临的种种问题,仅仅靠政法队伍和公安民警力量,是很难做到的。因此,在2009年,双流县委常委会讨论,通过了县综治委提交的报告,同意建立一支专职的、覆盖全县各村和社区的综治服务队。县财政出资2480余万元,用以完善队员招聘、工资发放、保险、装备购置等。
此后,双流县政府赋予综治服务队以治安巡逻、提供维稳信息、排查矛盾纠纷、安全生产巡查、城乡环境卫生监督、老百姓应急救护等职能。尽管全国不少地方也有类似组织,但通常是兼职,很少有财政拨专款,而且职能也并不像双流县这么广泛。
据双流县综治委数据,2009年和2010年两年,该县综治服务队共参与处置各类突发事件五起,协助公安破获治安刑事案件102起,抓获50多个犯罪嫌疑人。
综治服务队正逐步成为当地基层政府控制的一支“准武装组织”,政府给他们配备盾牌、警棍等设备,进行军事化管理,很多时候武装部直接指挥其工作。随着公安机关参与非警务行为被日益诟病,在强制拆迁、群体性事件处理等方面,综治服务队逐步成为政府特别倚重的力量,在维稳信息提供方面也俨然成为基层政府的耳目。
2010年11月9日,廖维忠在双流县综治工作会提出,要重点加强综治服务队建设,使其成为一支“招之能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的队伍。
接受财新《新世纪[15.90 -6.42% 股吧]》记者采访时,多位双流县综治服务队成员表示,他们确实参与过多次强制拆迁,平时也有专门针对这方面的训练。例如,在拆迁王慧家时,他们就按照训练要求,首先用车堵住通往其家的两个通道,然后是拉警戒线和布置盾牌墙。“要不是当时放装载机进场推房,黄文伟的车恰巧跟在装载机背后,他根本就不可能进现场。”
财新《新世纪》记者查阅警方的询问笔录看到,多位综治服务队队员谈到当时的现场布置等,都能证实前述说法。
谁伤害谁?
九名受伤者,和黄文伟一样都是来自黄水镇的农民。伤情最重的王素叶来自扯旗村,她在警方讯问笔录中提到,她在当天早上5点多就去上班了,政府安排他们去“执法”,到现场才知道是维护拆迁秩序。在此之后,王素叶“不知道怎么的就失去了知觉”,醒来时已是五天之后。
28岁的董科来自杨公村。他被撞伤后出现脑震荡、左耻骨骨折、左尺骨茎突撕脱性骨折。尽管现在伤情初愈,但是还不能做重活,路也不能走得太远。现在综治服务队的巡逻基本都不让他参加,通常安排他呆在办公室。
董科大专毕业后曾多方求职,综治服务队的工作,“待遇虽然不高,医保社保都会有”,但没想到会如此危险。
当天开动装载机推房的周瑞,是个“90后”。他读完初中后,父母筹钱给他买了台装载机,希望能靠此混口饭吃。“现在各地都在大拆大建,想找活,就得跟着政府走,政府给钱,就会有人开着机器去推房。都是平头百姓,谁不知道被拆迁者苦啊!”
黄文伟的邻居王尊林说,“庭审那天我们都去了。他们气势汹汹地过来,就不允许我们反抗?我不认为黄文伟犯了危害公共安全罪。他撞了普通老百姓了吗?不是啊!”
8月1日,黄水镇政府办公楼,组织强拆的镇武装部长“啪”地关上了办公室门,拒绝了财新《新世纪》记者的采访要求。
财新《新世纪》记者试图采访负责拆迁的副镇长梁志远。另一位副镇长回答:“梁镇长因为工作成绩优异,现被调到朱德故里挂职锻炼去了。”